2017年6月4日晚上10點多，中澳控股集團有限公司（下稱“中澳集團”）董事長張洪波走進德州市慶云縣政府大樓。此前他接到縣里主要領導打來的電話，要他到縣政府開會。

張洪波和司機剛進電梯，電梯正要關門時，一只手攔住了電梯門，另一只手拿著警察證伸進來。

“我們是慶云縣公安局的，找你們了解情況。跟我們走一趟吧。”張洪波和司機這才看清，電梯外站著的是多名便衣警察。張洪波自那天被帶走后，羈押至今，已22個月。

30年前，張洪波因貧困輟學創業，始終專注于養鴨及其上下游產業鏈。張洪波一手創辦的中澳集團，是全國肉鴨生產行業的龍頭企業，也是山東省德州市慶云縣的支柱企業。因帶動養殖戶致富，2007年，張洪波被農業部評為“中國農村十大致富帶頭人”，2010年獲得“全國勞模”稱號。他曾任全國工商聯農業產業商會副會長、山東省工商聯副主席，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

《華夏時報》記者了解到，張洪波本人曾在2008年當選為北京奧運火炬手，2010年獲全國勞動模范稱號，2014年隨國家領導人出訪歐洲，并被一排行榜評為德州首富，資產超百億。

張洪波被捕后的三天時間里，變故密集發生。公安機關開具了拘留通知書，以涉嫌非法經營的罪名將張洪波刑事拘留；法院出具了裁定書，裁定中澳集團破產重整；法院還繞過了選拔程序，直接指派了中澳集團的破產重整管理人。

張洪波進看守所的第二天，中澳集團破產的文件就遞到了他手中，要他簽字。慶云縣城區內，中澳集團所持有的8000畝土地，已有部分被轉至地方國資背景企業名下，周邊則是剛剛建成的大批地產。

記者注意到，在當地政府工作報告中，中澳集團幾乎每年都出現，2014年尚有“中澳集團完成上市股改”字樣，但2016年開始，其再未現身。取而代之的，則是“盤活土地”。

三天內，張洪波從成功的民營企業家變為階下囚，一家全國農業龍頭企業迅速走向破產。這一切都發生在慶云縣新任縣委書記王曉東到任后不久。

多名接近張洪波的人士向《華夏時報》記者證實，張洪波握有慶云縣城黃金位置的近5000畝土地。

在2014年，主官調整后，當地密集游說張洪波，希望其將中澳集團在縣城的3000多畝土地交出來，用于地產開發。“他們認為一是沒能上市，二是納稅額增長不明顯，不如把土地拿出來，利用京津冀一體化概念，做房地產開發。”接近張洪波的人士稱。

對此說法，有當地政府人士回應稱，相關官員與中澳集團確實有過類似溝通，本意在于有效化解其債務問題。

張洪波則認為，中澳集團基礎扎實，出口貿易仍有很大成長空間。“他覺得未來前景無限，讓他破產，他完全想不通，也覺得沒法給上萬名職工、養殖戶交代。”當地一家銀行人士稱，作為債主，銀行也并不主張中澳集團破產。

慶云縣政府的官網上放了一張大圖，或體現了王曉東作為新任縣委書記的主政思路。上面寫著“做德州市京津冀協同發展的先鋒隊、主戰場、橋頭堡和排頭兵，投身新一輪大招商、大建設、大跨越的發展熱潮”。

圖片上慶云縣的位置被顯著標了出來，并分散出三個箭頭，分別指向北京、天津和河北。一個虛線標出的大圓，將德州和京津冀三地圈了起來。

當地有關部門人士透露，目前全縣計劃開盤的地產項目多達50多個，全部竣工后將提供住房約3萬戶，按照每戶3人計算，將能容納約10萬人。

只是這種思路在張洪波看來，并不切實際。公開資料顯示，慶云縣2016年的全縣常住人口約31萬人，其中大部分為農村人口。2000年時，縣城人口不足4萬余人；中澳集團方面的說法是，至今慶云縣城人口僅5萬余人。

“2017年6月4號，縣委書記王曉東讓縣長通知我到他辦公室，研究中澳集團跟中糧合作的工作。”張洪波通過律師轉述。

中澳集團前身起源于張洪波奶奶創立的家族生意。

上世紀80年代，張洪波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卻因家庭太過貧困，只好輟學。由于小時候即跟隨奶奶養雞，張洪波輟學后，以300只肉雞起步，逐漸將養殖業做大。據媒體報道，張洪波隨后轉為養鴨，由于鴨子死亡率一度高達60%，他開始專業化養殖之路。

進入2000年后，張洪波引進先進鴨種，并通過合作社形式，實現養鴨集約化、標準化。中澳集團所擁有的歐盟出口資質，被業內稱為“歐號”，國內極為罕見，據稱只有5家擁有。

通過前期積累的資本，張洪波購置土地興建廠房，組建了中澳集團。

公開資料顯示，中澳集團成立于1998年4月，注冊資本1.35億元，張洪波個人出資和持股的比例均為99.98%。

集團主要從事肉鴨的育種、繁育、養殖和深加工，擁有肉鴨產業一條龍配套體系，肉鴨綜合生產能力位居中國同行業前三名。其主營產品是“中澳”牌鴨肉系列制品。

集團創立之初，張洪波看準了海外烤鴨市場。

他認為，中國人最愛吃鴨脖、鴨腸，鴨頭等副產品，而西方人不吃副產品，只吃鴨胸、鴨腿。所以把副產品留給中國人吃，把鴨胸、鴨肉等產品賣給西方人吃，這樣一只鴨子的價值就大大提高了。

他還認為，烤鴨及白條鴨的生產過程，需要人工工藝的參與，其中很多工藝外國人不會做，或是人工成本太高；而中澳集團憑借國內的密集勞動力，可以占據競爭優勢。

“只要我們做大，在世界上誰也競爭不過我們……我們要想占領世界市場，必須達到世界最高標準即歐盟標準……就能出口歐盟28個成員國，也就拿到了世界市場的通行證。歐盟質量標準在世界上最高，它的價格在世界上也最高，市場也是最大的，企業的利潤也是豐厚的。”張洪波母親提供的一份材料里寫道。

為了從源頭把控產品質量，張洪波確立了覆蓋全產業鏈的生產模式，從種鴨的飼養，鴨苗的孵化，飼料加工，鴨的養殖、宰殺、加工，熟食烤鴨等產業。而在確立這一思路時的上世紀90年代末期，中澳集團只有養殖和小規模的孵化。

此后，集團斥巨資建設車間，“產業鏈中的每一個環節的生產車間、設備、設施等都要按照歐盟的設計規劃建設安裝才能達到歐盟標準。生產過程中，全產業鏈上的每一個生產環節都要按照歐盟標準的工藝生產。”

在向歐盟標準看齊的過程中，中澳集團實現了從鄉鎮企業到國際企業的艱難轉型。在沒有拿到歐盟批號之前，產品成本比較高。但是這時產品還不能賣到價格最高的歐盟國家，而是賣到國內市場，只能按國內市場定價。這一轉型過程中除了高昂投入，還損失了多年的效益。

在張洪波看來，相比拿到歐盟批號，打開通向市場的大門，前期投入和短期的效益損失都可以接受。材料中寫道：“不惜當時的代價，不怕損失當前的效應，為未來企業的質變打下量變的基礎。”

2014年下半年，中澳集團全產業鏈上最關鍵的一段2.4萬噸熟食烤鴨項目正式投產。截至當年，中澳集團全部的幾十個廠區和農民的養殖場，都通過了歐盟的驗收注冊，順利得到歐盟的批號。一如張洪波的設想，中澳烤鴨順利地銷往了世界。

而危機的苗頭早已顯現。2013年禽流感爆發，家禽養殖業受到致命打擊。之后各大銀行出于風險考慮，對家禽養殖業的貸款逐漸收緊。

“2013年銀行之間的拆借利率超過了貸款利息，銀行資金特別緊張了。銀行都會想到保命，全國的銀行對民營企業進行（刮起）了抽貸的一陣風，而且各銀行間對民營企業抽貸展開賽跑——銀行也知道，如果各家銀行都抽貸，企業容易出現風險，誰先抽走誰就沒有風險了。”他回憶道。

2.4萬噸熟食烤鴨項目剛試生產，正需要流動資金擴大生產時，中澳集團正趕上銀行抽貸。有接近張洪波的人士告訴《華夏時報》記者，當時某銀行一次性抽貸一億元，對集團資金流動性造成了巨大壓力。亦有報道引述員工說法稱，后續另有多家銀行累計收回數億元貸款。

“前幾年為了完善全產業鏈，為了歐盟的注冊，每年都建設幾個項目，企業投入大，資金儲備少，遇到了資金困難，影響了企業正常生產。”相關材料中回憶道。有報道稱，2014年4月起中澳集團部分生產線相繼陷入停頓，整體開工率只有30%左右。相關公告中，中澳集團直言：“（金融機構）不斷采取壓縮措施。”

相關材料顯示，2014年4月22日，中澳集團向某國有銀行申請了2億元的短期融資債券，期限為一年。后期公司兌付債券出現困難。2015年6月債券到期時，公司尚欠債券本息共計約2.15億元。

知情人稱，彼時張洪波曾一度異常繁忙，努力溝通、協商各方，好在中澳集團的出口貿易始終不錯，到2016年時，整體情況開始出現明顯轉機。

直到2017年5月17日，慶云縣地稅局向慶云縣法院申請中澳集團破產重整。6月4日，張洪波在縣委縣政府大樓的電梯中被捕。6月7日，慶云縣法院受理了地稅局的破產重整申請。當天，慶云縣法院直接指定山東華信產權流動破產清算事務有限公司作為中澳集團的破產管理人。

張洪波奮斗20年創辦的中澳集團，在其被捕后的3天時間里，進入破產重整階段。此后中澳集團重整失敗。2018年6月，公司進入破產清算。

張洪波被控制一年后，2017年7月12日，慶云縣檢察院發布信息稱，中澳控股集團有限公司張洪波、張航、李洪德、柳瑞濤均涉嫌妨害信用卡管理罪、偽造增值稅專用發票罪，被批準逮捕。

據了解，其所涉妨害信用卡管理罪，實際指向為中澳集團曾以養殖戶名義辦理信用卡。由于此事發生在2009年，頗難求證。“當時是為了方便養殖戶走賬，也是為了增加他們的流動資金。但這個并未造成逾期不還這些問題。”曾供職于中澳集團的相關人士稱。

信用卡問題在當地養殖戶那里，似乎沒有留下多少記憶。他們更關心的，則是中澳集團是否還會恢復生產——2018年8月，中澳集團全部停工。停產前，由于產業鏈完整，其月凈利潤一度高達400萬元。也因此，職工、養殖戶曾多次與政府溝通希望復工，但終無結果。

停產后不久，中澳集團位于城區的3000多畝土地便被拍賣。

這塊土地的新主人，是德州慶融股權投資基金合伙企業（有限合伙）（以下簡稱“慶融投資”）。該公司成立于拍賣公告發出5天后，其3家股東企業中，2家擁有國資身影，第三股東慶云縣興業資產運營開發有限公司，早前以100萬元拍走了中澳集團的“歐號”。

沒有了養殖場、生產區的土地，也被拍走了出口歐盟的資質，中澳集團似乎再難恢復生產、出口。據了解，中澳集團持有的土地總計近8000畝，其中位于城區約3000畝。在其周邊，有大量新近開發的地產項目。

養殖戶在逐漸知曉這一變故后，抱怨頗多，認為“賣房子取代了賣鴨子”。另據了解，目前中澳集團負債總計約20多億元。這也是養殖戶最難理解的地方。“以中澳集團資產、土地來看，這個債務肯定可以解決。”他們說。此前，媒體曾報道中澳集團總資產近百億元。

據了解，張洪波被控制至今近三年，其間所涉罪名還有過復雜變化，檢察機關指控張洪波的罪名，從最開始拘留通知書上的非法經營罪，變成了妨害信用卡管理罪和虛開增值稅發票罪，騙取貸款罪。

不論是哪項罪名，張洪波的公訴案件始終未曾開庭。

2017年公安機關向慶云縣檢察院移送張洪波案審查起訴。檢察院兩次退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并三次延長審查起訴期限。退偵兩次已經達到刑事訴訟法有關規定的上限。

北京理工大學法學院教授徐昕近日公開表示，民營企業家刑事風險高。他認為，（民營企業家面臨的）法律陷阱多，總有一款在等著你。

常見罪名如虛開增值稅發票罪、非法吸收公眾存款、集資詐騙罪、行賄罪、合同/詐騙罪、非法經營罪、職務侵占罪、挪用資金罪、走私罪、串通投標罪、涉黑惡犯罪等。

刑事訴訟一旦啟動，則難以回頭，“這是一套不認錯的司法機器”。他認為，實踐中只要刑事立案，往往大規模地查封、扣押、凍結犯罪嫌疑人、公司甚至關聯人的財產，嚴重影響企業的正常生產經營，甚至可能一舉導致企業倒閉。

當地政府希望中澳集團將其在縣城的3000多畝土地交出來，用于地產開發，但最終張洪波并未接受。張洪波被控制后，次日即由當地稅務部門發起破產申請，3天后慶云縣人民法院作出裁定，啟動破產。

目前，中澳集團肉鴨出口歐盟的資質、位于縣城中心的3000多畝土地以及房屋、設備等重要資產，已被當地政府廉價拍賣。

中央的最新講話精神要求各地司法機關不能將企業經濟糾紛當犯罪案件處理，堅決防止將經濟糾紛當作犯罪處理，堅決防止將民事責任變為刑事責任，讓企業家專心創業、放心投資、安心經營。

而慶云縣政府和司法機關在中澳集團的案件處理和資產拍賣上，不僅與中央保護企業家的精神“對著干”，還有硬套法規，越權凌駕于法律之上，強行用刑事手段插手企業經營的嫌疑。企業經營中難免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沒有寬容，民營企業家很難生存。

辦個企業要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可是像中澳集團這樣，要搞垮一個企業卻只需要3天的時間。

對于中澳集團的創辦人張洪波，為什么羈押這么久？企業涉嫌非法經營、涉嫌妨害信用卡管理罪，法院沒有做出終審裁決，政府部門為什么就越俎代庖急于拍賣企業的資產？

讓企業能活著，讓企業能穩定發展，讓老百姓能吃上飯，就是政府的第一要務，是最大的民生經濟。養鴨子是可持續發展產業、是利國利民的實體產業，賣土地開發房地產這樣的海市蜃樓泡沫經濟，不能在慶云縣這樣一個小縣城再繼續發燒。

老百姓不能指望房子吃飯，一個企業不論效益如何，只要它正常運轉，就可以解決多少人的就業問題，多少家庭可以維持生活穩定。而盲目上馬地產項目，一個小縣城，發展一堆過剩的鋼筋水泥產業，如果企業垮了，企業涉及的這幾萬人的生計怎么辦？

再者，民營企業老板一抓，管理層紛紛入監，當地好端端的一個龍頭企業瞬間運轉失靈，關聯的合作企業也大受影響，龐大的員工群失業，可謂是自毀長城，不僅當地稅收受影響，當地經濟下滑，還會影響社會穩定。慶云縣政府領導層可曾想過后果嚴重？

不搞房地產就有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依法治國，政府首先應該守法，即使企業有問題，也要按照法律來處理，要符合中央保護民營企業的精神，不能讓不聽話、或者一不小心踩了法律紅線的民營企業家動輒就去坐牢。

企業發展是企業自己的事情，政府不能亂作為，不能讓所有的企業都去做房地產。與其說是張洪波犯罪，不如說都是他背后那幾千畝地惹的禍。公權力不可亂用，慶云縣政府要擺正自己的位置，多為企業服務，而不是借法律之名扼殺企業。

不插足房地產就只有死路一條嗎？

民族振興更需要實業，不是靠房地產，企業家不能是個高危崗位，中國經濟不能進入賣地建房、企業倒閉、農民失地、工人失業這樣的惡性循環。

企業正常的經營行為中出現的問題，不能動輒就被指定為犯罪。民營企業家選擇了創業，不能就是選擇了一條通向監獄之路。

我們應該深刻反思，尋找中澳集團悲劇背后深層次的原因。中澳集團的隕落不符合中央強調的經濟要“穩中向好”的方針，不符合中央保護民營企業家的方略，更不符合依法治國的法治精神，其背后還要謹防權力尋租的腐敗作祟。

來源：華夏時報、鳳凰新聞客戶端、鐐舞、中國經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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